第二日,云开雨霁,阳光自破败的窗隙漏入,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
江寒自昏沉中苏醒,尚未睁眼,先嗅到一缕混着米香的暖烟。他艰难侧首,见梁文君正背对他跪坐在炭炉前,执勺缓缓搅动陶瓮中的粥。青烟缭绕间,她往日流光溢彩的云锦襦裙已换成粗麻布衣,发间金簪亦被一根木簪取代——竟是洗尽铅华,宛若寻常村妇。
江寒怔怔望着梁文君的背影。想起之前洛阳初逢,东市长街的她千娇百媚,而后又见翠香楼内,她翩翩起舞,石榴红裙裾拂起漫天飞花,似蝶穿牡丹,座中宾客击案叫好、掷金如雨。彼时明珠耀目,何曾想过今日却竟褪尽锦绣、荆钗素手,于荒山野庙间屈身熬粥,忍风受露,灰染鬓丝。
胸口刀伤骤然抽痛,他欲撑身而起,却连指尖都难抬起。万千心绪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气若游丝的一声:“文君?”
梁文君正俯身搅动着瓮中米粥,氤氲热气模糊了她低垂的眉眼。她蓦然回首,只见江寒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眼,正静静地望着她。
陶勺自她指间滑落,“铛”地一声坠入瓮中,溅起几点温热的粥糜。她急急起身,粗布裙裾拂过沾着草屑的矮凳,带起一阵轻风。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床边,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轻声唤道:“你醒了。”
晨光透过破庙窗棂的缝隙,斜斜照在梁文君脸上。江寒凝神望去,心头不由一紧——她分明不过二十出头,此刻却面色苍白如纸,眼下泛着浓重的青灰,唇瓣干裂无血,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整个人像是被风霜骤然摧折的花枝,透着一股强撑的疲惫。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胸腔剧烈起伏着,用尽气力抬起沉重的手臂,颤巍巍地攥住她正要缩回的指尖。指腹触及之处,再非昔日洛阳城中那抚琴调香的柔荑;掌根处布满粗糙厚茧,虎口有新磨出的血泡,指节红肿,指甲边缘还带着剥草药留下的淡黄渍痕——这双手,竟在短短时日内被磨难刻下如此深的印记。
千言万语猛地哽在喉头,撞得他眼眶酸胀。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唯有一滴滚烫的泪,不受控制地挣脱眼角,沿着苍白的脸颊,缓缓滑落。
梁文君闻言一怔,慌忙将生着粗茧的手缩回袖中,指尖无意识地蜷紧。她随即取出素帕,俯身拭去江寒颊边泪痕,动作轻缓如拂羽。她唇角强牵起明媚弧度,眼睫却低垂着不敢与他相触,只将声线刻意扬起:“司空道长采药去了……我熬了米粥,你得好生躺着。”语至尾音已带微颤,忙转身执勺搅动瓮中粥糜,蒸汽氤氲模糊了她顷刻泛红的眼眶。
梁文君转身从陶瓮中盛出半碗温粥,细心地撇去了最上层的米沫。见江寒挣扎着想要抬手接过,她连忙将碗盏一偏,柔声却坚定地阻拦道:“伤口才结新痂,万万不可使力。”
说着执起木勺轻轻搅动,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忧色,“你早些好全,我也能少担些心。此番若不是司空道长相助,我这般力气哪能撑得住……”话音未落已将勺沿轻触他唇畔,见他仍抿着嘴,不由蹙起眉头佯嗔道:“听话,张口——”,尾音倏然转柔,像春风化雨般带着令人心颤的温软,“乖,啊——”
江寒只得依言微张开嘴,温热的粥便轻柔地送入他口中。梁文君一边细心喂着,一边刻意让声线显得轻快,眼底却凝着未散的后怕:“你可不能再动气了……”她话音顿了顿,勺尖轻轻碰了碰碗沿,才又漾开一抹浅笑,“不过司空道长也说了,只要好生将养,再过个把月便能进些荤腥了。”
梁文君语气虽轻快自然,江寒却知道,是眼前这女子在危难之际将他从水中拖至岸边,撕下衣衫为他包扎伤口。他难以想象,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是凭着怎样的意志与气力完成这一切的,其间艰难,足以映照出她骨子里的刚韧与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