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雪,三年后,又落了下来。
不似长安宫阙前那肃杀凛冽的鹅毛大雪,江南的雪,细碎、轻柔、带着水乡特有的温润。
雪片如同揉碎的琼玉,无声地飘洒,落在浩渺的湖面,落在苏堤垂柳枯枝的银条上,落在雷峰塔沉默的塔尖,也落在断桥那饱经风霜、覆着薄薄一层莹白的青石桥面。
远山如黛,披着素纱,倒映在清冷的湖水中,与天光云影共徘徊,构成一幅静谧空灵的水墨长卷。
断桥之上,游人寥寥。
雪落无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种纯净的寂寥。
桥堍旁,几株老梅虬枝盘曲,疏影横斜,枝头已有点点胭脂红的花苞悄然孕育,在雪幕中透出倔强的生机。
“爹!爹!你看!我的‘打狗棍法’!”
一声清脆稚嫩、带着奶气的童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雪中的静谧。
只见一个约莫三岁、裹得圆滚滚如同小棉球般的男童,正挥舞着一根比他身高还长出半截、打磨得光滑溜圆的细木棍,在断桥中央的薄雪地上,歪歪扭扭地比划着。
他小脸冻得红扑扑,乌溜溜的大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嘴里还煞有介事地“嘿!哈!”喊着。
木棍扫过积着薄雪的青石桥面,带起细碎的雪沫。
男童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噗通”一声,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儿。那根细木棍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正打在一旁石栏边负手静立、凝望湖山的一个高大身影头上!
身影微微一晃。
那人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棉布长袍,外罩一件毫不起眼的玄色斗篷,身形依旧魁梧如山,却少了几分战场杀伐的锋锐,多了几分沉淀后的沉稳与内敛。
正是石憨。
他头上戴着一顶样式古朴的皮弁(biàn)帽,帽檐压得略低,遮住了额角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也遮住了些许被岁月和伤痛刻下的沧桑。
那根细木棍,正正打落了帽顶象征他“忠勇伯”身份的、那枚小小的银质狻猊(suān ní)饰物。
“哐当。”银狻猊落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滚了几滚,停在积雪中。
石憨缓缓转过身。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沉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那是深入骨髓的旧伤留下的印记。背上那道曾贯穿肺腑的创口,虽已愈合,却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印记,每逢阴冷天气便隐隐作痛。
更触目的是他那双手——虽早已能活动,却再也无法恢复如初。十指关节粗大僵硬,皮肤布满无法消退的暗红疤痕与扭曲的筋络,如同被烈火焚烧后又强行重塑的枯枝,每一次屈伸都带着牵拉皮肉的钝痛。
这双手,再也握不紧那根曾横扫千军的青冈木长棍,也握不住需要精妙劲力的刀剑。
然而,当他看向地上那摔得七荤八素、小嘴一瘪正要哭出声的小家伙时,那双曾经燃烧着战场烽火、如今沉淀着岁月风霜的眼眸里,却瞬间溢满了毫无保留的、近乎笨拙的宠溺与温柔。
那是一种历经生死、看透荣辱后,沉淀在血脉深处的、最原始的慈爱。
“臭小子!敢打掉老子的官帽!”石憨故意板起脸,粗声粗气地低吼一声,声音带着久经沙场的浑厚,却并无半分怒气。
他魁梧的身躯微微前倾,那只布满疤痕、动作略显僵硬的大手,却异常轻柔地伸出,稳稳地将那摔懵了的小家伙从雪地里捞了起来,如同托起一件稀世珍宝。
“哇…爹爹坏…帽子…帽子自己掉的…”小家伙被父亲“凶巴巴”的语气吓得一愣,旋即看到石憨眼中藏不住的笑意,立刻转“悲”为“喜”,咯咯笑了起来,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就去抓石憨脸上刚冒出的硬硬胡茬。
石憨被挠得痒痒,忍不住也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发出低沉而愉悦的笑声。
他将小家伙高高举起,让他骑坐在自己宽阔厚实的肩膀上。
小家伙立刻兴奋地手舞足蹈,小手紧紧揪住父亲耳边的头发,把那顶歪斜的皮弁帽彻底晃掉在地。
“驾!驾!爹爹快跑!追娘亲!”小家伙用稚嫩的嗓音发号施令,小手指着桥的另一端。
石憨顺着儿子胖乎乎的小手望去。
断桥的另一端,靠近白堤的方向,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下,静静伫立着一个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