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唇角努力牵起一抹看似云淡风轻的笑意:“蔡姑娘说笑了。妾身是什么出身,自己心中清楚。江南南宫氏,虽非寒门,却终究是武传家,非是清流文脉。在这看重门第出身的大汉天下,我这般身份,多半是配不上孙太守的。便是……便是他心中偶有一丝涟漪,应允了什么,南宫家族内部阻力重重,南阳郡这么多双眼盯着的士族豪门也绝不会答应。妾身……总是要回江东南宫家去的。”这番话,她说得缓慢而清晰,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又像是在一遍遍提醒自己。
两女相对无言,唯有秋风掠过草尖的呜咽。女儿家细腻敏感的心思,在这暮色四合的山坡上无声流淌,有试探,有坦诚,亦有各自难以言说的无奈。
恰在此时,一道玄色身影踏着衰草,分花拂柳般而至。孙宇来了。
他的步伐沉稳而从容,玄色袍服的下摆拂过枯黄的草叶,未曾带起多少尘埃。夕阳最后一道余晖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眸子依旧深邃,如同古井寒潭,看不出丝毫情绪。他目光扫过并肩而立的两位女子,最终落在南宫雨薇微微泛红的眼眶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二位姑娘家,倒是好雅兴。”孙宇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在此山野秋风之中,观赏流民入营之景。”
蔡之韵黛眉轻蹙,语气带着三分娇嗔七分疏离:“女子家私下说话,你也要来凑个热闹。孙太守,颇不知礼数呢。”她刻意将“礼数”二字咬得略重。
“礼数?”孙宇眉梢微挑,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孙某行事,从不在乎这些虚文缛节。”
蔡之韵微微一怔,没料到孙宇竟会这般直接回应。她的父兄昔日评价孙宇,只道他性情孤傲,手段狠辣,可从未说过他如此不遵世俗礼法。不过转念一想,孙太守若是守规矩之人,在南阳郡内又岂会做出那么多看似不合常理、甚至偶有僭越律法之举——即便他做的每一件事,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守住南阳这片土地的安宁。她心念电转,自知在此话题上纠缠无益,更不愿多做停留,便福了一礼,语气恢复了世家女的端庄:“太守说的是。倒是妾身失言了。只是,妾身与太守毕竟有婚约在身,此番私下会面,传将出去,总归是不好听的。太守可以不在乎风言风语,妾身却还是要顾及家族与自身名声的。便先行告退了。”
这番话看似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实则蕴含深意。蔡之韵冰雪聪明,如何看不出南宫雨薇与孙宇之间那点未曾点破的暗涌?她此举,不过是寻个得体的借口离开,刻意给这两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她也想看看,自己这位性情率真、看似洒脱的“姐妹”,在面对孙宇时,究竟会如何自处。
说罢,她不再多看孙宇一眼,只对南宫雨薇微微颔首,便转身走向不远处停着的油壁小车。伺候在侧的仆从连忙放下踏凳,掀开车帘。蔡之韵姿态优雅地登车,坐定,车帘垂下,隔绝了内外。仆从牵马引车,轱辘声响起,沿着来路缓缓离去,最终消失在愈来愈浓的暮色之中。
直到车马声彻底远去,山坡上只剩下他与她,以及呼啸而过的秋风,南宫雨薇方才觉得那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却又立刻被另一种更令人心慌的寂静所取代。她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转向孙宇,开口道:“太守今日所做之事,极好。安置流散,消弭兵祸,给予这些穷途末路之人一线生机。妾身……在此代南宫家族,谢过太守恩义。”她的话语依旧保持着距离,试图将方才那片刻的失态与蔡之韵留下的微妙氛围一并抹去。
孙宇静默地听着,目光却依旧投向山下营地点起的星星灯火,那里如同一条微弱的光带,在渐深的黑暗中挣扎。他缓缓道:“此一时,彼一时。南宫姑娘,感激之语,暂且休提。”
他转过头,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南宫雨薇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太平道归降,固然是为保全这数千百姓性命所做的权宜之计。然则,天子和朝廷至今未有明确诏书命令下达。黄巾逆乱,震动天下,招抚之事千头万绪,能否最终落地,仍在未定之天。朝中诸公,如何看待南阳此举?是嘉其抚靖地方之功,还是疑其养寇自重之嫌?皆未可知。”
南宫雨薇脸色倏然一变。孙宇此话,并非虚言恫吓,而是直指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招降纳叛,在任何朝代都是敏感之事,何况是声势浩大的黄巾军?朝廷的态度,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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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是在提醒自己,还是在警告南宫家莫要再涉足其中?可他威胁自己,又有何意义?
只见孙宇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丝诡异而自负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算尽一切的冷静与掌控。“不过,既然孙某有心筹谋此事,自然不会将所有人的性命,寄托于洛阳城那些衮衮诸公的慈悲或明智之上。”
他语气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南阳郡,乃孙某管辖治理之地。在我的地界上,孙某断无主动挑事,再启战端的理由。但我也需确保,这些放下武器的太平道众,不会再成为他人手中之刀,或被逼入绝境,再度铤而走险。故而,后续的整编、户籍、安置、监视,一环不可松懈。太平道剩下的这些人,我能保一个,便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