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景辉拿起他那双同样磨得光滑的竹筷,手腕微沉,筷尖轻轻挑起一箸浸润在琥珀色汤底里的银丝面条。根根分明的面条在灯光下闪耀着健康的光泽,完美地裹挟着清澈却又滋味万千的汤底。他低下头,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那扑面而来的、混合着大地鱼灵魂鲜甜、猪骨醇厚、虾籽点睛和麦香本真的热雾。温润的蒸汽瞬间包裹了他的脸颊,带来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熨帖暖意,也猝不及防地模糊了他眼前的世界。
他埋下头,大口地、近乎凶狠地吃了起来。面条入口,牙齿与之碰撞的瞬间,那独属于竹升面的惊人弹韧感爆裂开来——“弹牙”二字在此刻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爽、滑、韧!在唇齿间弹跳、缠绵。滚烫而清澈的汤汁带着浓缩的海洋与大地精华,温润地抚慰着每一寸味蕾,滑入喉咙,暖透肺腑。那片秘制叉烧,肥脂部分入口即化,如同最上等的凝脂,瘦的部分丝丝入味,带着淡淡的焦糖甜香与玫瑰露酒的独特芬芳,完美地平衡了舌尖的欲望。这,是融入血脉的家之味,是灵魂深处的西关烙印,是将要阔别、足以令人在异国他乡午夜梦回时泪流满面的根!
饭桌上陷入一种奇异的、被刻意维持的安静。只有细微而克制的咀嚼声、筷子轻轻触碰碗沿的清脆“叮”声,以及汤匙刮过碗底的细微摩擦声。没有人提及大洋彼岸那个陌生的国度,没有人谈及篮球那个决定命运的战场,没有人触碰那份印着儿子与世界巨星搏杀瞬间的《体坛周报》。所有汹涌澎湃的担忧、蚀骨的不舍、沉甸甸的期望,都仿佛被小心翼翼地揉碎、溶解,无声地融进了这三碗朴实无华却重逾千斤的竹升面里。
黎国强吃得很快,甚至有些狼吞虎咽,但那动作却显得异常僵硬机械,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个填饱肚子的任务。他很快把自己碗里的面条和汤扫荡一空,连碗底那几颗金黄的虾籽和葱绿都没放过。放下碗筷时,碗底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他沉默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客厅里投下厚重的阴影。他径直走向光线暗淡的里屋,脚步带着一种决然的沉重。
不一会儿,他走了出来,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背负着什么。他那双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的手,紧紧攥着一个厚厚的、因反复摩挲而边缘磨损起毛、带着油渍印记的牛皮纸信封。信封鼓胀,棱角分明,里面厚厚一叠硬物的形状清晰可辨。
他几步走到黎景辉身边,没有看儿子低垂的脸庞和泛红的眼角。动作带着一种工人阶级特有的粗粝和不擅表达的笨拙,几乎是带着一股蛮力,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狠狠塞进了黎景辉身上那件旧运动服外套宽大的口袋里!信封棱角坚硬,隔着布料硌在黎景辉的肋骨上。
黎国强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式的强硬,却又在每一个字节的最深处,泄露出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颤抖:
“喺…美金…自己摣稳。”(是…美金…自己攥稳了。)
这句话像是耗尽了他积攒的所有力气,他停顿了足足两三秒,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仿佛在与无形的阻力搏斗,才从胸腔深处,艰难地、一字一顿地挤出后面那句轻若蚊蚋却重若千钧的嘱托:
“…唔好…饿亲。”(…别…饿着。)
别饿着。
三个字。
朴素得如同他脚下的麻石路,粗糙得如同他掌心的老茧,却是这个习惯了用沉默和汗水表达一切、一辈子面朝黄土脊梁顶天的父亲,所能想到的、跨越浩瀚太平洋最直接、最笨拙、也最沉重的关怀!他不明白NBA训练基地里那些冰冷的器械和残酷的竞争,他算不清异国他乡超市货架上那些令人咋舌的价签,他只知道一件事——他的仔,要去那么远、那么未知的地方,天塌下来,也不能饿着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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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景辉握着竹筷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变得惨白!竹筷光滑的表面仿佛要嵌入他的皮肉之中!口袋里的那个牛皮纸信封,像一块刚从熔炉里取出的生铁,带着父亲粗糙掌心的滚烫温度,沉甸甸、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肋骨,烫得他心脏骤然缩紧!他甚至能想象出父亲是如何笨拙地跑遍西关的换汇小店,如何捏着佩云姐留下的那笔象征“尊严”的钱中的一部分,如何用他那双搬弄了一辈子电线开关的手,一遍遍数着那些陌生的绿色钞票!网吧屏幕上那冰冷的股票代码、系统提示的“经验值+5%”、那些关于杠杆与资本的冰冷计算,在这份滚烫、原始、带着泥土腥气的父爱面前,瞬间被击得粉碎,溃不成军!一股混杂着无尽酸楚、无边愧疚、和汹涌暖流的洪流,如同失控的巨浪,猛地冲上鼻腔,直击泪腺,几乎要将他瞬间淹没!
他死死地、近乎痉挛般地低着头,浓密睫毛剧烈颤抖,遮挡住瞬间蓄满的泪水,不让父母窥见一丝一毫的崩溃。碗里升腾的浓郁雾气成了他最后的堡垒,模糊了他剧烈扭曲的表情。他用力地、贪婪地深吸了一口带着面香的热气,仿佛要从这熟悉的味道中汲取力量,将那几乎冲破眼眶堤坝的汹涌情绪,连同口中的面条,一起狠狠地、无声地吞咽下去!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地、近乎宣誓般回应:
“嗯!我知!阿爸…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