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草案,是她和王芳在蛇口那间昏暗潮湿的出租屋里,托了无数关系,找了一个又一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的。纸页已经被她们摸得有些发软,却承载着她们最后的希望。
装订这份草案的“线”,很特别——是十几条洗得发白、叠在一起的“五一牌”棉布月经带的线带。那是王芳的主意,那天晚上,王芳坐在床沿,手里摩挲着那些用过多年的线带,眼神里闪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光:“小艳,就用这个绑。这是咱们女人身上最私密也最坚韧的东西,跟着咱们走南闯北,经了多少事,吸了多少血和泪,却从来没垮过。用它绑着,就像把咱们的血泪和命都绑在这法条上了!老天爷要是有眼,就该让它管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艳当时听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她用力点了点头,接过那粗粗线带,小心翼翼地把草案一页页装订好,像是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仪式。
此刻,小艳看着那些在风中飘摇的血书,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声音——有压抑的哭诉,“我儿子还躺在医院里等着钱做手术啊……”;有卑微的哀求,“求求你们,行行好,给我们指条路吧……”;还有愤怒的咒骂,“那些黑心的老板不得好死!这些当官的怎么就不管管我们啊!”……她的心像是被无数根细针扎着,密密麻麻地疼,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轮椅的扶手,推着王芳,和工友们一起,沉默而坚定地向着胡同深处那扇紧闭的朱红色大门挤去。
那扇门不算大,却漆得油亮,门环是黄铜的,在灰暗的胡同里显得格外刺眼,像一个冷漠的符号,象征着遥不可及的权力,也象征着他们唯一能抓住的希望。
然而,希望的门槛,高得让他们望尘莫及。
日复一日,他们天不亮就来排队,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登记窗口的玻璃冰冷冰冷的,里面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接过他们的材料,随手丢在堆积如山的文件堆里,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等着吧,会有人处理的。”“材料不够,回去补全了再来。”“领导很忙,没时间见你们。”……那些程式化的话语,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子,割在他们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有时候,遇到不耐烦的保安,还会粗暴地驱赶他们,“去去去,别在这儿堵着,影响市容!”推搡之间,那个断臂的男人拐杖掉在了地上,那个脸上带疤的女人被推得一个趔趄,王芳的轮椅也差点翻倒,多亏了小艳死死地扶住。
他们递交的材料,像是石沉大海,连一点回音都没有。
预约的接待,更是遥遥无期,每次问起,得到的都是“还没排到”“再等等”。
带来的干粮很快就吃完了,起初是馒头就着白开水,后来馒头也没了,就买最便宜的玉米面窝头。
身上的钱也所剩无几,住不起稍微好点的旅馆,只能挤在胡同口那家廉价的地下室旅馆里。十几个人挤在一个通铺上,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墙壁上挂着水珠,角落里堆着别人丢弃的杂物,散发着一股霉味和脚臭味。
晚上冷得睡不着,他们就互相依偎着取暖,听着彼此压抑的叹息和咳嗽声,一夜又一夜。
绝望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勒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这天傍晚,大家又一次被挡在了信访局大门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地下室。那个失去右臂的中年男人,姓李,来自河南,他再也忍不住了,蹲在墙角,用唯一的左手捂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呜呜咽咽的,像受伤的野兽在哀嚎:“不行了……真的等不起了……”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我家里的娃……先天性心脏病,等着钱救命啊……再拖下去,娃就没了……我对不起娃啊……”
他的哭声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其他人心中积压已久的绝望。
那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姓赵,来自四川,在工地上摔断了腿,他摇着头,喃喃自语:“告不动了……真的告不动了……这官官相护的,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能有啥办法……认命吧……认命了……”他的眼神空洞洞的,像两口干涸的枯井,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
那个脸上带疤的女人,姓刘,来自湖南,在电子厂上班时被化学液体灼伤了脸,她死死地咬着嘴唇,嘴唇都咬出了血,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砸在满是污垢的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王芳紧紧抓住小艳推着轮椅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像一块冰,却异常用力,指甲都快要嵌进小艳的肉里。小艳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愤怒和不甘。
王芳抬起头,看着小艳,那双眼睛里,曾经在深圳发廊镜前写满股价数字的精明和憧憬,早已被岁月和苦难磨平,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孤勇。那里面燃烧着最后的光芒,像是快要熄灭的炭火,却依然执拗地散发着微弱的热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