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七年,秋闱将至。京城贡院外的青石板路被连绵秋雨浸得发黑,伞骨撞着伞骨的声响里,混着南腔北调的举子们议论纷纷。我叫沈巍,来自浙江钱塘,此刻正攥着湿透的荐书,站在“状元及第”的木牌坊下,望着不远处那座飞檐狰狞的院落——贡院西侧的“听松客栈”。
客栈门脸漆着剥落的朱红,门楣下悬着三盏羊角灯,其中一盏的羊皮灯罩破了个洞,雨水漏进去,浇得灯芯滋滋作响。掌柜是个瘸腿的老头,名叫王翁,接过我的行囊时,他那只独眼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青白,另一只眼窝则陷在阴影里,像个黑洞。“沈公子,您订的西跨院甲字房,”他的嗓音像磨盘碾过豆荚,“只是后院那棵老松树昨夜断了枝,您夜里若听见动静,莫要惊慌。”
甲字房在跨院最深处,推开雕花槅门,一股陈腐的霉味混着松脂香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单,一张榆木书桌靠窗摆放,桌上砚台里积着半寸厚的墨垢,墙角落着个竹编书箱,箱盖上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符篆。最显眼的是梁上悬着的一盏走马灯,灯影里转动的不是常见的仕女武将,而是些披头散发的人影,烛火一照,就在墙上投下飘忽不定的黑轮廓。
我将铺盖摊在临窗的木床上,忽听窗外传来“笃笃”声。扒开糊着云母纸的窗缝望去,只见后院那棵合抱粗的老松树下,站着个穿月白襕衫的书生。他背对着我,手里握着把金错刀,正一下下刻着树干。雨水顺着他的发辫滴在青石板上,汇成蜿蜒的血红色细流。
“这位兄台,”我推开窗户喊道,“雨夜刻树,可是有何心事?”
书生猛地转身,脸上糊着湿发,看不清容貌,只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寒潭里浸着的鬼火。他没应声,只是举起手中的刀,刀锋在雨幕中划出道寒光——刀身上竟刻着三个篆字:“李玄真”。
我心头一凛。李玄真是前科探花,三年前在贡院暴毙,坊间传他是被恶鬼勾了魂。正思忖间,那书生突然踉跄着后退,撞在松树上,树干被他刻出的深痕里渗出暗红汁液,顺着树皮蜿蜒而下,在地面聚成个模糊的人形。
“妖怪!”书生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转身就往月洞门跑,却被门槛绊了个跟头,额头撞在石阶上,发出“咚”的闷响。我慌忙披上蓑衣冲出去,只见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脑后渗出的血混着雨水,在石板上画出诡异的纹路。
手指刚触到他的脖颈,一股寒气突然从指尖窜上来。这书生的身体硬得像块冻肉,双眼圆睁着,瞳孔里凝固着极度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东西。更诡异的是,他右手还紧攥着那把金错刀,刀柄上缠着根红丝线,线的另一端竟连着老松树上那个刻痕。
“沈公子,您这是……”王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回头时,见他拄着拐杖站在月洞门下,独眼死死盯着地上的尸体,嘴角竟勾起抹极淡的笑意。“李公子怕是中了邪,”他慢悠悠地说,“贡院附近邪祟多,尤其是这听松客栈,十年前就……”
“十年前怎样?”我追问。王翁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独眼在夜色中忽明忽暗。“没什么,”他摆摆手,“老奴这就去报官,公子还是回房歇息吧,夜里别再出门了。”
回到甲字房时,桌上的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我这才注意到,书箱上的朱砂符篆不知何时变得鲜红欲滴,像刚泼上去的血。更骇人的是,梁上的走马灯不知被谁点燃了,灯影里的披发人影越转越快,墙上的影子渐渐重叠,竟拼成个被绳索勒住脖颈的人形。
“吱呀——”窗户自己开了条缝,冷风吹得烛火左右摇曳。我瞥见窗台上多了片湿漉漉的纸页,捡起一看,竟是张被雨水泡得发皱的闱墨——往届举子的优秀答卷。这张卷子上的字迹娟秀工整,却在结尾处用朱砂画了个歪扭的“死”字,字旁还写着行小字:“七月初七,血祭松神。”
突然,房梁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有人在上面爬行。我抄起桌上的镇纸抬头望去,只见走马灯的光影里,梁上似乎垂着条黑黢黢的辫子,辫梢还滴着水,正好落在书箱的符篆上。朱砂遇水晕开,渐渐显出四个字:“阴闱借魂”。
“借魂?”我喃喃自语,忽觉后颈发凉。转身时,竟见一个穿绯红圆领袍的人影立在门后,袍角还沾着新鲜的泥土。那人戴着乌纱帽,帽翅上缀着的玉坠轻轻晃动,发出“叮叮”的声响。可当他抬起头时,我才发现那帽子下根本没有脸,只有一团蠕动的黑发,发丝间隐约露出半枚青紫的指印。
“啊!”我挥着镇纸砸过去,那人影却像烟一样散开,化作无数黑虫钻进墙角的砖缝。书桌上的闱墨突然自己翻动起来,每一页上都浮现出血红色的字迹,写的全是同一句话:“还我卷子,还我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