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蹲在猪圈门口的青石板上抽烟时,墙根下的蚂蚁正排着队搬运麦麸渣。三伏天的日头把水泥地面烤出波浪状的热气,他后脖颈的汗珠滚进褪色的蓝布工装里,在背上洇出深色的地图。猪圈里传来吭哧吭哧的声响,那头养了八个月的花斑猪正在拱食槽,铁链子刮蹭砖墙的声音像钝刀子割肉。
"追风!你个败家玩意儿!"
他突然暴喝一声,烟灰簌簌落在开裂的塑料拖鞋上。马厩里那匹通体雪白的公马正歪着头啃食晾衣绳上的花布衫——那是李小芳去年生日唯一的新衣裳。白马听见骂声也不慌,慢悠悠卷着舌头把最后一片碎布咽下去,琥珀色的眼珠斜睨过来,睫毛上还沾着洗衣粉的泡沫星子。
堂屋门帘哗啦一响,扎着麻花辫的姑娘端着搪瓷盆冲出来。十五岁的李小芳像根抽条的柳枝,洗得发白的碎花裙下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腿,脚踝上戴着端午节编的五彩绳。
"爸!张叔说今天要来看猪..."
"看个逑!"李建军把烟屁股碾在青石板的裂缝里,那里积着经年的黑褐色污渍,"上回说好二百斤给六百,过个夜就变五百五——城里人管这个叫...叫..."
"叫商业欺诈。"小芳蹲下来捡拾被白马扯落的木衣夹,发梢扫过追风湿漉漉的鼻头。白马忽然低头蹭她手背,热气喷在腕间那道陈年烫疤上,惹得少女咯咯笑起来。这笑声让李建军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记得亡妻卧病时,女儿在产房外也是这么没心没肺地笑。
摩托车轰鸣声撕裂了晌午的寂静。村主任王福贵戴着墨镜闯进院门,后座绑着的两只活公鸡扑棱着翅膀,鸡粪点子甩在晾晒的玉米堆上。
"建军啊!"他摘下墨镜往领口一插,露出被晒成酱紫色的脸,"信用社老刘带着人往这边来了,你那台拖拉机..."
话没说完就被一声嘶鸣打断。追风不知何时挣脱了缰绳,碗口大的铁蹄踏得晒场上的玉米粒噼啪作响。王福贵仓皇后退时撞翻了腌酸菜的瓦缸,褐色汁液顺着裤管往下淌:"疯马!明天就送屠宰场!"
小芳扑过去拽缰绳的瞬间,闻见白马身上混合着青草和铁锈的气息。这味道让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熬的中药,苦涩里带着回甘。追风低头用鼻梁蹭她锁骨,温热的气息喷在沁汗的皮肤上,竟让她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用湿毛巾擦拭额头的触感。
当夜暴雨倾盆。小芳蜷缩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听见父亲在隔壁屋摔打酒瓶。玻璃碴子溅落的脆响混着雷声,让她把薄被卷成蚕蛹状。黑暗中忽然响起"咯哒咯哒"的叩击声——追风正在用蹄子敲打她窗下的砖墙,这是他们从小玩到大的暗号。
"你呀..."她赤脚摸进马厩时,白马正在嚼她偷藏的奶糖。月光从漏雨的棚顶淌下来,在银缎般的皮毛上汇成细小的溪流。小芳用木梳给牠理鬃毛,忽然发现马耳后有块铜钱大的伤疤:"这是什么时候..."
追风突然扭头舔她手背,粗糙的舌头刮得皮肤发红。湿热的触感让她想起六岁那年掉进冰窟窿,是这匹马咬着棉袄把她拖上岸。父亲当时抡起顶门杠要打,母亲却搂着她说:"牲畜比人重情分。"
后半夜雷声渐歇时,小芳被铁器碰撞声惊醒。堂屋昏黄的灯泡下,李建军正往蛇皮袋里塞矿工帽,生锈的水壶与搪瓷饭盒叮当乱响。
"去给王瘸子顶班。"他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喉结在嶙峋的脖颈上滚动,"矿上包吃住,日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