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公演前丢古琴谱

《国风大典》后台,乱得跟打仗前夜似的。空气里弥漫着粉饼味儿、发胶味儿,还有一股子电线发热的焦糊味儿,混在一块儿,闻着就让人脑仁儿疼。化妆镜前头一圈儿惨白的灯,晃得人眼晕。演员们穿着各朝各代的衣裳,挤在狭长的过道里,跟走马灯似的来回窜。有人吊嗓子,嗷一嗓子能吓人一哆嗦;有人对着镜子龇牙咧嘴地练表情,看着怪渗人的;还有的抱着道具剑,嘴里念念有词,眼神发直,一看就是紧张得快厥过去了。

苏明远的独立休息室算是个难得的清净窝儿,门一关,外头那乱哄哄的声浪好歹隔开一层。他今天要压轴,穿的是身玄色暗云纹的直裰,料子看着就挺括,衬得人肩宽腰细。他坐在一张硬邦邦的折叠椅上,背挺得笔直,正闭着眼养神。手指头无意识地在大腿上轻轻敲着,像是在心里头默弹着什么曲子。旁边的化妆台上,摊开着一个深蓝色粗布包着的长条玩意儿,看着就宝贝得很。

李芳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个保温杯,脑门上汗津津的,一看就是刚从人堆里杀出来。“我的祖宗哎,你可真沉得住气!”她把保温杯往桌上一墩,“还有不到一个钟头就上台了!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陈浩然那组刚彩排完,他那几个伴舞,那妆化得,跟唱戏的似的,动静大得房顶都快掀了!”

苏明远缓缓睁开眼,眼神清亮,倒没见多少紧张。“陈公子…向来阵仗大。”他语气平平,起身走到化妆台前,小心地掀开那层粗蓝布。

蓝布底下,是一本线装的册子,纸张已经泛黄发脆,边角磨损得厉害。册子旁边,静静地躺着他那把宝贝得不行的古琴“松风”,琴身乌黑油亮,透着岁月的温润光泽。

“喏,赶紧再最后顺一遍谱子,喝口水润润嗓子。”李芳把保温杯推过去,“你这《广陵散》,多少双耳朵等着挑刺儿呢,可千万不能出岔子。”

苏明远点点头,没去碰水杯,先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本册子。手指头捻开纸页,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好像那纸是蝴蝶翅膀做的,一使劲儿就碎了。册子里的字,全是密密麻麻的减字谱——一种用特殊符号标记古琴指法、音位的谱子,外行人看了跟天书没两样。这是他自个儿一笔一画,照着记忆里庆朝秘藏的那份孤本,一个字一个字誊下来的《广陵散》减字谱。这世上,除了他脑子里那份,恐怕就真只此一份了。纸页空白的地方,还留着他用蝇头小楷写的批注心得,墨迹新旧不一,都是这些年反复琢磨的痕迹。

他看得极认真,眉头微蹙,手指在那些奇特的符号上虚虚划过,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跟琴谱里的魂儿对话。李芳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生怕打扰了他。

时间滴答滴答地溜走。外面走廊里,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在吼:“最后半小时准备!压轴节目的!苏明远老师!苏明远老师在哪儿?该候场了!”

“来了来了!”李芳赶紧应了一声,转头催苏明远,“明远,快!收拾东西,咱们得去侧幕条后面候着了!”

苏明远深吸一口气,合上那本承载着千钧之重的琴谱,又用那块蓝布仔仔细细地包好,动作虔诚得像在包裹圣物。他把包好的谱子放进一个特制的、带锁扣的硬壳琴盒夹层里,又把琴盒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锁扣扣紧了,这才把“松风”也小心地装进琴盒,扣好搭扣。

“走吧。”他提起琴盒,对李芳说。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休息室,汇入后台汹涌的人流,朝着舞台侧面的候场区挤过去。

候场区紧贴着舞台侧面,光线昏暗,只能看到前面舞台上晃动的光影和模糊的人影。巨大的音响里传出前面一个节目的伴奏,鼓点震得脚下的地板都在颤。几个工作人员猫着腰跑来跑去,对着对讲机压低嗓子吼着指令。

苏明远把琴盒放在脚边靠墙放着,自己靠着冰冷的墙壁闭目养神。李芳则像只护崽的老母鸡,寸步不离地守着那琴盒,眼睛瞪得溜圆,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靠近的人影。

“芳姐!远哥!”一个小场务满头大汗地挤过来,“导演问,谱架灯光啥的还有要求没?马上到咱们了!”

李芳赶紧凑过去交代细节。也就低头跟场务说了几句话的功夫,最多十几秒!

等她再一抬头,心猛地往下一沉!

刚才明明紧挨着墙根放着的、那个装着宝贝琴谱和“松风”的硬壳琴盒,它不见了!

李芳脑袋“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差点没站稳。她猛地扑到墙边,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水泥墙!

“琴盒呢?!明远!琴盒呢?!”李芳的声音都劈叉了,带着哭腔,一把抓住旁边苏明远的胳膊,手指头掐得死紧。

苏明远倏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如电,瞬间扫向墙角——那里果然空空荡荡!他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后台的粉墙还白。

“刚…刚才明明就放这儿的!”李芳急得原地打转,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就跟小张说了两句话!一眨眼!就一眨眼的功夫!谁?!谁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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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场区瞬间炸了锅。旁边候场的演员、工作人员都围了过来。

“怎么回事?”

“琴盒丢了?”

“天啊!里面是苏老师的琴和谱子吧?”

“快找找!是不是被人挪地方了?”

“不可能!我一直在这边,没见人动!”

大家七嘴八舌,慌慌张张地在狭窄昏暗的候场区翻找起来。有人趴地上看是不是滚到设备后面了,有人去问旁边通道的工作人员。一片混乱。

李芳急得快疯了,冲着对讲机吼:“保安!保安!候场区!苏明远老师的琴盒丢了!黑色的硬壳琴盒!立刻封锁后台所有出口!快!”

苏明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尊石雕。他死死盯着那块空出来的墙角,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把琴,“松风”,是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为数不多的、真正从庆朝带来的念想。而那本琴谱,更是他无数个日夜心血凝聚,是他与故土、与过往最深的血脉连接…没了?就这么,在眼皮子底下,没了?

巨大的恐慌和愤怒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感觉手脚冰凉,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耳边的嘈杂声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明远!明远你说话啊!你别吓我!”李芳看他脸色白得吓人,摇着他的胳膊。

就在这时,舞台监督焦急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刺破了混乱:“苏明远老师!苏老师!到您了!立刻上台!灯光音响都准备好了!观众都等着呢!快啊!”

“上…上台?”李芳懵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琴和谱都没了!拿什么上台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明远身上,充满了同情、焦急和一丝绝望。没了琴,没了独一无二的谱子,这压轴的《广陵散》,还怎么弹?先找琴?先找谱?根本不可能!这可是直播!

苏明远猛地闭上了眼睛。黑暗中,那巨大的恐慌并未将他吞噬,反而像是一块冰冷的磨刀石,瞬间将他混乱的思绪磨得无比锐利清晰!

(二)

庆朝,国子监,藏书阁。

那是一个同样令人窒息的午后。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锭混合的独特气味,沉闷而肃穆。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浓重的阴影。年轻的苏明远,穿着青衿,跪坐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他的面前,摊开的正是那卷被视为不传之秘的《广陵散》古谱孤本。监学的老博士板着脸,像尊门神一样守在旁边,只给他一炷香的工夫。

时间紧迫,根本不允许他细细揣摩。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繁复如星图、玄奥如天书的减字谱,一个字、一个符号地,硬生生刻进脑子里!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划动,模拟着每一个徽位,每一个指法:抹、挑、勾、剔、擘、托、打、摘…滚拂如风雷,吟猱似呜咽…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一炷香燃尽,孤本被毫不留情地收走。苏明远闭着眼,在空无一人的藏书阁角落,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凭着脑中那滚烫的记忆,第一次在粗糙的竹纸上,艰难地默写出那份谱子。写错一处,心就沉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