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又咳了起来。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她纤瘦的身子蜷缩在锦被中,像一片在秋风中抖动的枯叶。紫鹃慌忙捧过痰盒,轻拍着她的背,只觉得掌下的肩胛骨瘦得硌手。
“姑娘,喝口水润润吧。”紫鹃强忍着泪,端过一盏温水。
黛玉勉强抿了一口,又猛地咳起来,这次竟是咳出了血。那点点猩红溅在素白的手帕上,格外刺目。紫鹃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手中的茶盏险些拿不稳。
“不妨事...”黛玉气若游丝,苍白的脸上因剧烈的咳嗽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老毛病了。”
紫鹃别过脸去,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这哪里是老毛病?自打宝二爷成亲那日起,姑娘的病就一日重过一日。这些日子,连药都喂不进去了,每每煎好的药,大半都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
“你去...去看看老太太今日身子可好些了?”黛玉忽然轻声说道,眼中有一丝微弱的光闪过,“就说我...我今日好些了,不必挂心。”
紫鹃心下酸楚。姑娘病成这样,还惦记着不让老太太担心。可贾母那边,自宝玉成亲后,来得也渐渐少了。府里上下谁不知道,如今当家的王夫人和薛姨妈更看重的是新过门的宝二奶奶。
“我这就去。”紫鹃替黛玉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她才出门,便撞见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往这边来,见了紫鹃,忙道:“紫鹃姐姐,老太太往这边来了!”
紫鹃一怔,忙转身回屋,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黛玉。可进屋一看,黛玉又闭目昏睡过去,那张瘦削的脸在枕头上几乎看不出轮廓,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不多时,贾母果然扶着鸳鸯的手来了。老太太这几日也染了风寒,本是不该出门的,可心里惦记外孙女,硬是撑着病体过来。
紫鹃忙迎出去,刚要行礼,贾母便摆手制止了,压低声音问:“姑娘今日怎么样?”
紫鹃张了张嘴,想说些宽慰的话,可一想到黛玉咳血的光景,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贾母见状,心中一沉,也顾不上许多,径直进了内室。
屋内药味浓郁,却掩不住一股子衰败的气息。贾母走到床前,见黛玉昏睡着,那张曾经倾国倾城的脸,如今瘦得只剩下一双眼睛似的。
“林丫头...”贾母轻声唤道。
黛玉没有回应,只有微弱的呼吸声。
贾母在床前坐了许久,只是静静地看着外孙女。她想起黛玉初进府时的模样,那时才六岁的小人儿,粉雕玉琢的一团,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如今不过十年光景,竟已病骨支离,命悬一线。
“老太太,外头风大,仔细着凉。”鸳鸯轻声劝道。
贾母这才起身,扶着鸳鸯的手出了内室。她站在门边,回头又望了一眼,这才扶着门框,慢慢地走出去。
紫鹃跟在一旁,心里盼着老太太说一句“再去请太医来瞧瞧”,可贾母始终沉默着。
走到院中,贾母忽然停住脚步,对身边的凤姐说:“别请大夫了,去备副好棺木吧。”
凤姐一愣:“老太太,这...”
贾母的声音微微发颤:“傻孩子,你当我看不出,她这病是心里熬干了。现在宝玉娶了宝钗,她最后一口气也断了。太医来了开方子,不过是多受几天罪。”
她望着潇湘馆的方向,老泪纵横:“我这外孙女心气高,走也要走得体面。你挑最轻的楠木,她身子弱,压不得重东西。”
凤姐红着眼眶答应下来,心里明白,老太太不是不救,是知道有些病,药也没用。
紫鹃站在一旁,早已泪流满面。她想起那日宝玉成亲时,黛玉一个人在这潇湘馆里咳血的情形。那时她就知道,姑娘的心已经死了。心既死了,这身子还能撑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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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领了命,却不敢立刻就去办理。她在原地站了半晌,看着贾母在鸳鸯的搀扶下渐行渐远的背影,那曾经挺直的脊梁如今已显佝偻。
“平儿,你去账房支二百两银子,就说...就说府里要添置些家具。”凤姐最终对身边的平儿吩咐道,她不能明说是为林黛玉准备后事,毕竟人还活着。
平儿会意,低声应了下去。
凤姐独自往自己院里去,路上碰见几个打扫的婆子,见她来了都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行礼。若是往常,凤姐少不得要过问几句她们的差事,可今日她只是摆摆手,径直走了过去。
“琏二奶奶今日是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一个婆子小声嘀咕。
“想必是府里事多,操劳的。”另一个接话道。
凤姐隐约听见了,却无心训斥。她心里乱得很,既为黛玉伤心,又为这桩差事为难。府里近日银钱紧张,她是知道的;宝玉成亲已花去不少,如今又要置办上好的楠木棺,少不得又要从各房里挤兑。
更让她忧心的是,这事一旦传开,不知会引来多少闲言碎语。那赵姨娘第一个就会说老太太偏心,一个外孙女,竟比正经孙子还要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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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凤姐不禁叹了口气。她虽为人精明势利,但对黛玉,总存着几分真心。那孩子虽然性子孤高,却从不会像旁人那样在背后耍手段、使绊子。
回到屋里,凤姐坐在窗前发呆,连贾琏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听说老太太让你给林妹妹准备后事?”贾琏直截了当地问。
凤姐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正要和你商量,账上如今能挪动的银子不多,可老太太吩咐了,要上好的楠木,这...”
贾琏在她对面坐下,沉吟片刻:“我认识一个木材商,前儿还说他那里新到了一批楠木,说是给北静王府准备的,或许可以商量着先让给我们一些。”
“价钱想必不菲。”凤姐蹙眉。
“这是自然。”贾琏顿了顿,压低声音,“说起来,林妹妹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她那些嫁妆...”
凤姐立刻瞪了他一眼:“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叫外人听见,还不说我们盼着林妹妹死,好贪她的东西?”
贾琏讪讪地闭了嘴。
凤姐却在心里盘算起来。黛玉初进府时,是带了不少家当来的,这些年都由贾母保管着。若是黛玉真的去了,这些财物自然归了贾府。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惭愧,人都要没了,自己却还在算计这些。
“罢了,你先去和那木材商谈谈,价钱合适就定下来。”凤姐最终说道,“总要让林妹妹走得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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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馆内,黛玉昏睡了半日,方才悠悠转醒。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黛玉怔怔地看了半晌,才轻声唤道:“紫鹃。”
一直守在床边的紫鹃忙应道:“姑娘醒了?可要用些粥?熬了半日的小米粥,软烂得很。”
黛玉摇摇头,挣扎着要坐起来。紫鹃连忙在她身后垫了几个软枕。
“今日...可有人来过?”黛玉轻声问,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紫鹃心下一酸,强笑道:“老太太来过了,见姑娘睡着,就没让叫醒。说让姑娘好生养着,明日再来看你。”
黛玉眼中那点光暗了下去,沉默片刻,又问:“还有别人吗?”
紫鹃知道她问的是谁,却只能装作不知:“宝二奶奶一早打发人来问过,送了些燕窝。三姑娘也来过,坐了会子才走。”
黛玉不再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院中几竿翠竹在夕阳下摇曳,投下细长的影子。她忽然想起那年春天,宝玉坐在那竹林下为她读《西厢记》的情形。他念到“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时,她佯装生气,他却连连告饶...
“姑娘...”紫鹃见她眼中含泪,担心地唤道。
黛玉回过神来,勉强一笑:“我没事。你去做你的事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紫鹃犹豫了一下,还是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黛玉一人。她艰难地挪到床边,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匣子,打开来看,里面是些旧帕子、枯花,还有几首诗稿。这些都是这些年宝玉送给她的,或是他们一起赏玩过的东西。
她拿起一方旧帕,上面还有点淡淡的墨迹,那是宝玉挨打后,她去看他,哭肿了眼,他后来派人送来的,上面题着“眼泪不值钱,也罢,只为伊人流”。
当时只觉得他轻狂,如今想来,却是他们之间最真挚的情意。
眼泪不知不觉滴落在帕子上,晕开了墨迹。
她又拿起一朵干枯的芙蓉花,那是去年秋天,宝玉特意从园中摘来送给她的,说这花清雅脱俗,配得上她。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黛玉低声吟诵着自己当年的诗句,不禁苦笑。那时为落花伤情,不过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如今才知,那时所谓的愁,比起今日的心死,简直不值一提。
她颤抖着手,将匣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看,又一件件放回去。这些是她在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也是她最重的心事。如今生命将尽,这些物件也该随她而去才是。
“紫鹃。”她轻声唤道。